粮不济而罢政,来年所害只会更大。”
“钱粮叔父不必担心,两家输资,中枢运力,倒不是问题。”陆昭已打算对薛、谢两家出手,这部分钱自然由这两家补齐,“但是前期筹计还请叔父费些心,让各家务必上报所需水碓具体数目,统一规划,一旦建成,之后决不允许再建造私埭水碓。”
虽然陆昭不打算对京畿附近这些田地人口锱铢必较,但一定要借此机会拿下关陇地区的人口和土地账本。诚然,世家大族拥有坚固的坞堡与规模庞大的庄园,即便这些能够荫庇大量人口,但这些人口总要喝水吃饭,总要种田生产。且京畿几乎没有闲置的土地,所以完全可以根据各家所需的水碓和私埭数量,来对人口、土地进行估算。如果这些庄园想要扩张,那么就要借助渭河水道附近的官渠。
拿到这些人口土地账本,也就对关陇世家有了实质上的羁縻。意识形态斗争的大船怎么可能想上就上想下就下。高尚的口号与曾经的荣誉不能作为永远的保障,借此机会抓住这些世族的命脉,才能维系这些人与自己在执政体系内长久的共荣。来日无论是京畿附近这些世家想要跳脱出界,还是朝廷想借由京畿来向抚夷护军部或秦州发力,陆家都将掌握绝对的优先权获得第一手信息以做出应对。
然而正当二人商谈时,忽有掾属来报,会稽太守陆明受数家弹劾,诸多劣迹已被薛芹请奏付与清议。
陆昭目光黯了黯,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京兆尹的人选看来只能先压一压了。
魏帝虽身处内宫,但对外面的风吹草动也并非不闻不问。数年来,同样的春汛总会有同样的场景上演。渭水涨流,世家们纷纷自决埭坝,保住自己的庄园,数万百姓流离失所。随后,世家们借着百姓逃难求生,纷纷出面将这些人口荫庇下来,充盈自己的实力。每一个世族的崛起,都少不了这样或那样的利益暗流。
但是今年,情况似乎不一样了,世家大族们仿佛都有了担当一般,竟可以放弃自己的利益,为民而行。明明是同一个阶层在执政,明明二省仍是同一底色,但最终结果却截然相反。
魏帝因早朝事务繁多,精力实在不济,所以中午用饭后睡了片刻,醒来时已近傍晚。此时长乐宫外钟声袅袅,夹着半寒不暖的轻风隐隐传来。魏帝靠在榻上,目色微酣,正要起身,只觉得肋下疼的厉害。本想勉强用力,却被刘炳扶住,因此忙收了疲惫神色。等到衣冠穿戴齐整之后,窗外已是细雨绵绵,见刘炳欲张罗诸人关窗,魏帝方叫住他,道:“你去替朕找个闲人来说说话罢。”
刘炳躬身道:“老奴愚钝,不知陛下所指是哪个闲人?”
魏帝半晌不语,方又开口,笑着道:“得利的忙着守,失利的忙着争,最清闲的自然是不必去守 ,不必去争的人。这话你若再不明白,便是在朕面前装傻。”
刘炳诺了一声,道:“奴婢这就去请司徒。”
待刘炳出去,魏帝便命人端汤净面,整洁发髻,又令内侍生出一盆热滚滚的炭火,设好风炉银瓶,自己挽着袖子点起茶来。直至乳花泛起,茶筅击拂,吴淼才至。
吴淼家虽世代簪缨,三朝太尉,却皆从军旅起做,侯爵名禄,全靠一条性命拼杀而来。因此吴淼虽已年过花甲,下跪行礼,却一派瘦骨铮铮态度,此时,见了魏帝,朗声报道:“臣吴淼叩见陛下。”
魏帝抬手虚扶,面色颇为欢喜,道:“朕长居囚笼,得以因东南破局,司徒功不可没啊。”
吴淼虽然起身,但依旧躬背谦谦道:“上仰陛下天威,下赖各家用命,微臣何功之有。”
魏帝看了吴淼一眼,语气平和道:“这是官话,不必再说。朕听太子说过,苏瀛在扬州经营也颇为艰难,如今能借此机会插手会稽事务,实在喜出望外。”说罢,魏帝将手中的茶盏递与吴淼道,“你原是凉王旧臣,朝中对你不满者大有人在,这里头也有朕的不是。”
话刚落,吴淼早已噗通跪倒在地。魏帝忙让刘炳将吴淼扶起,继续道:“以茶代酒,朕也谢过司徒了。”
吴淼听罢,早已眼眶含泪,双手颤颤巍巍接过茶盏,恳切道:“此次苏瀛之所以能够插手会稽,皆是因太子江东大胜的战果。而这份战果却实实在在是因陛下早年将殿下安排入江州而得。陛下扬君威于四海,昭明德于万民,会稽能有所获,臣所尽之力微甚。陛下赐予臣的茶,已是过誉了,臣愧不敢当。”
魏帝笑着摇摇头,拍了拍吴淼肩膀,道:“会稽虽然有所进展,但落到中枢,陆家言败却还尚早。你且过来,朕给你看封奏报。”说罢,命刘炳将几卷奏疏交给吴淼,道,“这是漆县、汧县、淳化的条陈布防经略事疏。这些一向都是丞相贺祎与舞阳侯秦轶等诸将军共议,未曾誊抄与你这个前太尉,朕深觉不妥。”
吴淼双手接过奏报,却未敢着目一处,只道:“贺丞相是陛下潜邸旧人,舞阳侯熟悉大魏军况,处理这些事情,想必无疏无漏。臣垂垂老矣,全赖陛下体恤。”尽管贺家落败,吴淼已然不敢言非这位皇帝潜邸时期的近臣。
“你先坐下看。”魏帝一面转头吩咐刘炳设座,一面道,“凉王叛变,如山岳崩颓,崔谅行逆,风云乍起,若非此次诸将齐心,众臣善谋,朕只怕早已身首异处。如今正当乱世,要放兵权,却不能不掌兵权,平衡大局不易。行台、清议,两处纷乱若不能平息,国库难以为继,必将继续仰赖世家大族,瓜分更多的事权。当年贺丞相本要将这些奏报入库存档,朕瞧见便要来看了,至今都不敢忘。且不说时局不稳,只看各郡钱粮和国库所存,又足以支撑大魏多少年呢?”
吴淼连忙起身,伏首道:“陛下思虑万全,臣目短无谋,尸位素餐,罪当万死。”
“你且坐下。”魏帝继续道,“都说不谋万世者,不足谋一时。不谋全局者,不足谋一域。等到行台归来,禁军与中枢都不会有太多后顾之忧,军制改革势在必行。不仅是军制,连同官制、赋税政策,一并要改。王子卿国之利器,若能钳制汉中王氏在中枢,此人倒是可用。而且朕看这几年,地方州刺史督军事已有独大之势,是时候加强禁军了,各州部队轮防,将领也要流动。”
香炉烁金,帷幔朱红,映着大殿内的明明火烛,将一丝光亮投进了吴淼的眼中。他的目光停滞了片刻,又继续快速地扫过一行行官文,读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,微微垂下眼帘。这满满一纸,皆是世族罪恶的权力跃迁史,而陆家走的,或许比纸上所描述的还要远。
危泣
吴淼微微垂手, 他明白皇帝常年幽抑,一旦看到一丝收回权力的希望,便心情激荡, 期望能够做一番大事业。吴淼对此也不忍出言相压,毕竟换做是他, 也无法在那个位子上处理得更好。但如今这个机会看似很大, 可是诸多方略推演下来,贸然向陆家动手、甚至直接与陆家兑子都不算最好的方法。
虽然苏瀛在会稽方面略得先手,但是整体控制仍有不足。如今苏瀛执掌荆扬, 又假江州,主要仍是以荆江两地战略上形成对
扬州的钳制。但随着西北等地的安定, 日后魏国大战略方向乃是楚、蜀,所以必然会围绕着荆江进行争夺。如今苏瀛以家世和实力来说, 掌握扬州已是勉强,来日荆州、江州的权柄必然会被世家拿下。此时借会稽向陆家发难, 倒不如抓住时节,将荆、江人选运作成亲近皇室的世家抑或是荆州本地的寒门武将。
不过, 这一番建议, 从根本上还是要从皇帝手中分权,他也没有把握让魏帝完全接受。
“照澄。”魏帝第一次呼了吴淼的表字,“都说帝王之权上至朝堂, 下至黎民,无所不能,无所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