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汽车拐上法租界中街,在西餐厅门前停下,流萤抬起头,只见“起士林西餐馆”几个大字牌匾,在繁华的法租界格外显眼。
正门进去,左边卖糕点,右边便是餐厅。
韩宏义引着流萤走进餐厅。
大厅开敞通透,玻璃窗从天花板一直开到腰线以下,几乎落地,平整的硬木地板光可鉴人,大厅当中的水晶吊灯泛着璀璨的光,分外夺目。
一张张方桌,洁白的桌布从四角垂下,靠边的位置也有可容纳六人、八人的长桌。每个座位前都摆着白色的盘子,两侧均有刀叉。
餐巾是红色的,迭成三角形立在盘子当中,这抹红与门外牌匾上的大字相得益彰。
流萤看得呆了。
她做丫头的时候只能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捧着碗吃饭,做了姨娘才上了桌。
“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漂亮的餐馆。”
那些洋人、阔太太们,是会坐在这样的位子上吃饭的。
流萤大开眼界,走到一张桌子前,想拿起那刀叉和餐巾瞧瞧,却又不敢真的上手去摸。
韩宏义在她身后,帮她拉开座位,“坐吧。”
流萤落座后,韩宏义在她对面坐下,流萤忐忑地看着他,觉得这方桌特别大,这个距离令她莫名地不安。
服务生一手背在腰后,微微欠着身子,令一只手将菜单递上,流萤打开来看,印花精美的纸张,两边有藤蔓样子的花纹,当中是一行英文,配着一行汉字,这上头的每个字符都令她紧张。
服务生就站在桌边,她缩起肩膀藏在菜单后面悄悄抿唇,原想悄悄问问韩宏义,但隔着这平整洁白的鸿沟,她便将头又向下埋了埋。
“法式鹅肝,菲力牛排配蘑菇汁,蒜香面包,外加一份今日例汤。”
韩宏义几乎没看菜单,只礼节性地扫了两眼就递了回去。
“好的,请问牛排要几分熟?”
“六分。”
服务生应了声,随后转向流萤。虽然没说话,但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。
“我…我……”
指尖扣在菜单的边缘,因为缓慢地收紧而微微泛白。
“她与我一样就好,牛排要七分熟,再加一份主厨沙拉,谢谢。”
流萤如蒙大赦,服务生走后,她长出一口大气。
“谢谢二少爷。”
“没什么,都是常规的西餐菜色。”
韩宏义低头凑近了小声说道,“大部分西餐厅都可以这么点,实在不知道点什么,就问今日特色和主厨推荐,分别挑几个,总没有错。”
流萤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。
韩宏义笑着压低声音,“我第一回来的时候,人家问我要什么主食,你猜我怎么说?”
流萤来了兴趣,忽闪着眼睛问,“二少爷怎么说的?”
“我说,来碗米饭。”
流萤低下头捂住小嘴,虽说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西餐厅里连碗米饭都没有,但一想到二少爷也曾也有这囧相,就忍不住要笑出来。
韩宏义看她放松了心情,便坐直了身子。
“不用害怕这些服务员,他们只是在这里工作罢了,跟百货大楼的售货员没什么不同,不知道的就直接问,不怕。”
流萤不好意思地说道,“我怕出洋相。”
“他们若是被你问住了才是出洋相,你勤学好问,没有什么丢人的,放心吧。你是坐在这里吃饭的,他们不但羡慕你,被你问了额外的问题答不上来,只会比你还紧张。”
“真的?”
“不然,你叫一个人来问问看。”
流萤抿了抿嘴,鼓起勇气,向不远处的一个侍者招手。
对方很快地走了过来,欠着身子问道,“请问您需要点什么?”
流萤浅浅地调匀了呼吸,抬起眼问道,“我想问问,刚才我们要的牛排,是什么肉。”
侍者略一思索,讲道,“您刚才点的是菲力牛排,取的是牛腰内肉,是牛肉中最鲜嫩的部分,也是人们常说的嫩牛柳、牛里脊,几乎不含肥膘,煎成3成熟、5成熟和7成熟皆宜。”
“那它为什么叫菲力呢?”
侍者礼貌答道,“在法国被称为filet,咱们取的谐音,称为菲力牛排。”
流萤又问,“那其他部分的牛肉都有自己的名字吗?”
“是的小姐,嫩牛里脊部分煎得的是菲力牛排,牛外脊的部分是西冷牛排,另外还有t骨牛排和肉眼牛排。”
“另外两个是哪里的肉呢?”
侍者愣怔了一秒,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搓了搓。
“t骨牛排是牛背上的脊椎骨肉,眼肉是……”
他吞了下口水,继续答道,“是牛身上的一小块肥瘦兼有的区域,肉质柔嫩,非常适合煎烤。”
“眼肉也在牛肋骨附近,肋骨末端。”韩宏义补充道。
“您说的对,先生。”侍者称赞着。
经理注意到这边的对话,已经走了过来,“请问,您这边有什么问题吗?”
“这位小姐询问关于牛排的问题。”侍者简短地答道。
流萤心情不错,启口问道,“我想问一下,咱们有米饭吗?”
侍者转回身答道,“不好意思,小姐,我们只提供菜单上的菜色,如果您需要主食,我们有面包、肉酱面和……”
经理的视线十分隐蔽地扫过流萤与韩宏义二人,随后满面堆笑地弓着身子,打断侍者的回答,“那个,虽然菜单上没有,但是对于客人的特殊需求,我们也是可以提供的,请您稍等片刻。”
流萤更好奇了,菜单上没有,经理却说能提供?这是怎么回事?
不等她再问,经理就带着侍者离开了他们桌前。
不一会儿,他们的桌上就真的出现了一小碗米饭。
流萤面露惊喜,“他们这服务可真好……”
韩宏义温厚地笑道,“毕竟是收了服务费的。”
“服务费?”
“西餐厅吃饭的规矩,是会按饭钱折算一个比例,作为服务费额外收取的。”
流萤点点头,“原来如此,可是也能买来菜单上没有的东西吗?可以专门给做的?”
韩宏义继续解释道,“外国人讲究顾客就是上帝,只要不特别过分的,一般都会满足,若是故意刁难,也是不接待的。”
一餐饭下来,流萤与韩宏义学了许多西餐的礼仪。
她发现六分熟的牛排是比七分熟的口感要更嫩一些,韩宏义便与她换了盘子。
她瞧着眼前一块块切得方整的牛肉,忽然有些不好意思,每块肉的上面都有几个叉子留下的小小凹痕,那是韩宏义手中那柄银叉留下的痕迹。
此刻那柄叉子正在韩宏义的口中。
许是牛排解饱,流萤忽然有些喘不上气。
她放下刀叉,借故去盥洗室缓解脸上的燥热。
盥洗室后面不远处便是办公区与休息室。
洗手的功夫,她听见那边隐隐约约的人声传出来,似乎有人在争吵。
龙头出水哗啦啦地冲着手,流萤关上水,走到靠外侧的墙跟前,轻轻地竖起了耳朵。
韩宏义等了片刻不见流萤回来,正要起身去找的时候,见到她慢慢地踱着步子从转角处走回来。
韩宏义瞧她脸色不大好,便关切地问,“怎么了?是哪里不舒服?”
流萤摇摇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