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针之后,圣人头疼稍缓,他顾不得用手写字,忍疼问:“启儿如何了?”
张皇后已经派人去问过,抚着圣人的肩道:“陛下别急,医官们还在看。”
圣人想摇头,但一动便如粗针扎进脑中搅动般疼,他轻吸着气:“你去,再报给太后。”
“已经报给太后了,太后娘娘人在东宫,陛下这里也离不了人,我还是留下陪陛下罢。”张皇后音调不急不徐,柔声宽慰。
圣人闻言长久沉默,东宫的事一向是淑妃来管,皇后只要一伸手,她就好像皇后要害死她的儿子。
那些年,他也相信过。
淑妃总说,太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子,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,可偏偏也是她做了这种事。
他突然想起母亲对他说的话,那时他刚当上太子,皇后还是太子妃,徐氏是刚入东宫的的侧室。
母亲提点他:“张氏克己守礼,纵你不爱她,也要重她。对妾室要娇而不贵,宠而不重。”
他当时是怎么说的,已经忘了。
可他还记得母亲回答他:“愚蠢无法改变。”
圣人新恨未消,又想起旧恨,他敲着床沿:“愚蠢!蠢货!”
他已经没办法再有一个儿子,如果太子没了,依照礼法可以过继宗室的儿子。
年长的那几位皇兄是他杀的,他们的儿子也一并杀了没留下祸根,荣王的儿子绝不成,誉王只有个周岁的女儿。
张皇后在黑暗中都能听见圣人脑中翻涌的声音,她沉默坐着,一言不发。
天色将亮的时候,田禀忠来报:“太子殿下醒了。”
张皇后笑道:“真是菩萨保供,陛下总算可以安心了。”
圣人阖上眼:“那两个徐氏女……承过宠的留下好好照看,没承过宠的打死,承恩公禁足,淑妃禁足,办这事的,统统打死。”
“启儿的事,还得托给母亲。”
张皇后毫不意外,要是能杀淑妃,他这会儿也会杀的,可太子不能有一丝闪失了。
……
裴忌守了两天,第三日回到寝殿时天边霞光还未散,他坐到桌前,不等喝口热茶先问赵轸:“夏青送信来没有?”
赵轸摇头。
裴忌喝了茶,他说他事忙不是让她不要写信的意思,怎么她就这样听话,真的一个字也不问。
赵轸看了眼世子的脸色,清清喉咙开始说正事:“消息放出去片刻,荣王府上就有人进出。”
裴忌满意点头,早朝的时候应该就有问太子安的折子了。
臣工们关心太子身体是否康泰,那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裴忌叩着茶盏,那两个徐氏女根本不是徐家女,而是徐家听信僧道看八字选出来的孕女,记在徐家的名下送进宫来的。
为的就是能一举得男。
圣人的圣旨是承宠的活命,没承宠即刻的打死。太子惊厥过去,两个女人就被押了下去,不管当时承没承过宠,在关押的这段时间内必都“承过宠”了。
“倒是两个聪明人的。”
圣人此时必也心存侥幸,都承过宠两人就能多活一二个月,一二个月后要是真能诊出有孕,就能再多活十个月。
十个月之后,说不定她们能一直活下去。
裴忌搁下茶盏,提笔给朝华写信,让赵轸送出宫去。
朝华接到信时,二人才刚三四天不通消息而已,她还远没到惊惶的时候。
但看到裴忌来信,她还是微微一笑。
锦匣中除了信,还有满满一匣凤草花。
打开裴忌的信,信里却没说宫中的事。先问她买宅的事顺不顺当,又说宫城中凤草花先开,摘来一把送给她,染指甲也好,插瓶也好。
最后说过些日子就能一起看赛龙,到时除了江米小枣粽子,还可以尝尝南边的龙船饭。
朝华搁下信,甘棠也把花插捧来了:“这凤草花外头都还少见呢,要不要养起来?”
“不用,捣了给我染指甲罢。”朝华伸出手,她好像没有染过,算算日子,等他能出宫时,颜色应该没有刚染那么艳了。
不那么艳,才刚好。
乾元
华枝春/怀愫
太后亲临东宫坐镇, 太子病情不断反复。
惊厥过一次之后,成夜不能安眠, 每晚都会惊醒数回,原来就苍白虚弱的身体日渐憔悴。
徐淑妃在长乐宫中哀哭跪拜,求开宫门面见圣人,话传到张皇后跟前。
田禀忠道:“底下人也是实在没法子了,娘娘您看,要不要去见一见?”
张皇后垂眼看着田禀忠,太监宫女都是人精, 当然“没法子”。太子在一日, 淑妃就是太子生母, 二人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。
动了这头死那头, 一头都动不得。
圣人被他自己豢养的蠢物们狠狠咬了一口, 偏偏还动不得那些蠢物, 五内如焚。
张皇后收起目光, 轻叹一声:“母后她老人家已经日夜为太子忧心,这事便不要报了,况且封闭长乐宫宫门是陛下的旨意, 还该问问陛下。”
她从没觉得淑妃是对手, 连对手都不配, 更不屑在此时去观赏她的痛苦, 在勤政殿内观赏就足够了。
田禀忠也没想到, 都到这个时候了, 皇后娘娘竟然还能稳得住。只得苦笑:“娘娘好歹给一个准话, 长乐宫外都不敢站人了。”
“哦?她都说了些什么?”张皇后饶有兴致, 明知故问。
田禀忠把牙一咬:“说……说咱们大胆,她是太子殿下的母亲, 等到太子……”他不敢说下去了。
徐淑妃是知道太子没死才叫骂起来的,她说等到太子登基,今日关押她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。
里头的宫人劝不住,外面的不敢听。
张皇后一直知道淑妃不过是个蠢妇,今日听见依旧有些吃惊。燕知雨,蝉知寒,她怎么一点也不知危险?
日光初升,上朝的时辰快到了。
张皇后站在玉台高处,看见大臣们自宫门口三三两两结伴进来,今天的折子想必是十分精彩的。
小太监飞步上前来禀报:“娘娘,圣人醒了。”
圣人醒来不见皇后,敲了敲床沿。
随侍的小太监知道这是在找皇后娘娘,如实说道:“田公公有事禀报给娘娘。”
“何事?叫他进来。”皇后不在身边,没人再能猜出他想说的话,他只得忍疼出声。
张皇后很快带着田禀忠进来,田禀忠把战战兢兢把话说给皇帝听,皇帝听了几乎气得要坐起身来,又因头疼,眼前一黑倒了下去。
握拳捶床:“塞住她的嘴。”
田禀忠终于得到御令,可他哪敢真像皇帝命令的那样塞住淑妃的嘴,太子还活着呢。
皇帝心里明白得很,这才两天功夫,他眼睛充血,口角长泡,确实五内如焚。
张皇后端来药碗,安抚他道:“陛下龙体要紧,刚煎了下火的汤药来,旁的都慢慢说,陛下先喝药罢。”
圣人头疼闭目,张皇后知道他此时最关切什么:“陛下放心,医官每日都给那两位徐氏女请脉,一有消息母后会报来的。”
宫中的嬷嬷验过了,那两个徐氏女俱已“承过宠”。
皇帝根本不相信,以太子的身子骨,临幸一个都难,两个更是无稽之谈。
他沉着脸,一字一顿:“等上两个月,没有就杀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