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瞎
眼见夫人被赵陆离拉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,圣元帝戾气上涌,手已握在刀柄上准备解围,却见夫人回过头冲自己不着痕迹地摇头。
「夫人。」他无奈而又黯哑地喊了一声,立即紧跟上去。
赵陆离跑回侯府,发现关素衣不在,问了管家才知她今儿去逛书肆,于是把燕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店铺都翻了一遍,这才找到镇西侯这里。他一路疾行,怒髮衝冠,通红的眼珠与狰狞的面庞将往日的翩翩风度毁了个一干二净,叫路人躲闪的同时又万分好奇,便也跟过来看热闹,发现他盲目寻找的人是镇北侯夫人,莫不恍然大悟。
「我就说嘛,这夫妻二人果然干上了!」有好事者窃窃私语。
「侯夫人怕是要倒霉!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帝师大人行事之前压根没想过自家孙女儿该怎么过。叶府毕竟是侯府外家,那一双嫡子、嫡女长大了,还不替母族报仇?」
「是啊,当继母本就艰难,更何况中间还夹杂着血海深仇。倘若叶老爷被斩首,这死结算是解不开了,关氏倒不如赶紧回家劝劝自个儿祖父,让他去宫里缓和几句,好歹留叶老爷一命。」
「正是,先弹劾了人家,占了忠义,后出面保下,占了恩义。这恩威并施,双管齐下,叶府与侯府哪怕对关家恨之入骨也说不出什么,关氏亦能占着大恩大义安安生生地过日子。这多好,多两全其美?」
「兄台高见!」不少人竖起拇指表示赞同。
圣元帝心里却百味杂陈,又苦又涩。若非自己失察,夫人断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。她那样骄傲,却得用这般委曲求全的方法才能存活,处处看赵家脸色,更要受叶家辖制,连帝师和太常也护不住她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此时此刻,他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残忍,一个女人倘若没能找到好的归宿,便似那地上的污水,只能放任自流,听凭摆布。夫家爱重便能过得好一点,夫家厌憎也就命如草芥,全不由己。
这样的待遇,或许别的女人能够忍受,继而在麻木中满满适应,但夫人铁骨铮铮、沉潜刚克,要让她低头妥协,与杀了她有何区别?如果当初我把她纳入宫中,护在羽下,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?
这个想法甫一生成,便似一根利刺狠狠往圣元帝心里扎,又是好一番摧心剖肝地折磨。
关素衣匆忙之中也听了一耳朵,内里不免好笑。她手腕先是鬆了松,察觉赵陆离的劲道也跟着放鬆,这才飞快挣脱,一面揉着发红的皮肤,一面徐徐开口,「赵陆离,你若想解了叶家危困,便随我去一个地方。」
「去哪儿?」赵陆离犹带怒容,却也逐渐冷静下来。
「你且跟着。」关素衣广袖一震,大步前行,金子和明兰连忙亦步亦趋跟上。赵陆离再要去抓她已经不能,万一扭打起来场面也就越发不堪,不但平白让路人看了笑话,还丢了侯府脸面,于是只能默默尾随。
「走走走,咱们跟上去看看。」人群也开始流动,吵吵嚷嚷好不热闹。
圣元帝打了个手势,便有无数死士隐在周围,暗中监护镇北侯夫人。
关素衣走到宣德门前,指着一面已经生锈的铜製大鼓,不紧不慢地道,「此乃路鼓,现称登闻鼓,大周覆灭之后已乏人问津,在此摆了一千多年。然皇上欲重铸法典,肃清政治与民风,该鼓于近日前已重新启用,乃民众直诉冤屈的途径之一。倘若有重大冤屈,不经地方官府审核,不经起草诉状,不经层层上报,只要走到这面鼓前敲上一敲,不出一刻便会有侍卫上来查问,末了直接带去面圣。然,为防民众滥用此鼓,每有敲击必得捱上一百重棍,熬过去了,朝廷上下皆会为你张目,不得青天明镜绝不罢休。」
「有这事儿?」路人小声询问。
「有有有,皇上每修一条律令就发檄文通告全境,登闻鼓这条便是三日之前发布的,我还记得。」一名儒生频频点头。
「原来重铸法典还有这等好处!有了这登闻鼓,还怕平头百姓无处伸冤吗?」
「你也不打听清楚,敲一下捱一百棍,没死才能面圣呢!」
「所以说没遇见大破天的难事,万万不能敲这面鼓。皇上可不是那样好见的。」一位老翁喟嘆道。
「总比以前连死都没处说理要强得多,皇上是个好皇上啊!」某人刚一说完便引来无数赞同与附和。
圣元帝心绪浮动,用既感佩又莫名酸楚的目光朝登闻鼓前的夫人看去。及至此时,她也不忘教导民众,更不忘宣传修法的好处,一颗心真是玲珑剔透,无污无垢。
赵陆离渐渐听出话音,怒目而视。
关素衣半点不怵,从台架上取下沉重的鼓槌,徐徐道,「我祖父是什么样的人,我比你清楚,他俯仰无愧、刚正不阿,既参了叶全勇三十二条罪状,那便没有一条是虚言,且只有少的,没有多的。我今日把话撂这儿,若皇上查实过后表明我祖父有半个字是污衊叶家,我立刻自写休书,束冠求去!我祖父敢于直言进谏,舍生取义,我亦敢用一世贤名、终身毁誉替他作保。」
将鼓槌塞进赵陆离手中,她蔑笑道,「而你赵陆离可敢用性命为叶家担保?你敢说他叶全勇清清白白,堂堂正正?你敢说他赤胆忠心,鞠躬尽瘁?你敢说他爱民如子,廉洁奉公?你若是敢说一个'是'字儿,这鼓我帮你敲,这百杖重棍我帮你捱,便是拼着与祖父撕破脸,我也定然会帮你伸张正义!你敢吗?你敢是不敢?」
她每说一个「敢」字,便缓慢逼近一步,灼灼目光亮如明镜,映照出人心的懦弱与丑恶。
方才还怒髮衝冠的赵陆离,此时已冷汗如瀑,狼狈不已。他极想举起鼓槌敲击,极想理直气壮地说一个「是」字,然而张开嘴却半晌无言。叶家某些阴私,他亦有插手,甚至帮着善后,若皇上一一查实,说不定连侯府都会受牵连,又何尝有脸替叶家喊冤?他只是想让关素衣请动帝师和太常,说几句好话,博一个法外容情罢了,怎么到头来反被她逼到这等境地?
「他敢个屁!叶全勇做的孽,镇北侯府没少插手!年前叶家打死一个丫鬟,便是镇北侯府的侍卫帮着把尸体拉出去埋的,我表舅全看见了!」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,怕被发现,连忙缩着脑袋急退。
圣元帝略一抬眼,便有死士暗暗将这人带去审问。
关素衣盯着脸色煞白的赵陆离,一字一顿道,「我祖父吊民伐罪,除暴安良,此乃为国尽忠,为民请命;我今日与你对簿人前,此乃捍卫家声,尽孝守节。你若欲为国尽忠,为民请命,便该去廷尉府具自陈道;你若欲为长辈周全节义,便该击鼓鸣冤,澄清事实;你若欲顾全妻儿,为母尽孝,便该安安生生待在家里,不随意干涉刑律。」
她微抬广袖,五指併拢,上下一比,轻慢道,「然你看看自己,既不愿尽忠,亦不敢守义,更不尽心尽孝。你这不忠、不孝、不义之徒,若非圣旨赐婚在前,安敢与我谈什么出妻?你配吗?」
「好,说得太好了!」一名英气勃勃的「男子」从人群里走出,手中握着一柄宝剑,身上穿着一套亲王朝服,堪称面如冠玉,富贵骄人。她抚掌道,「夫人公忠体国,孝义两全,实乃女中尧舜,配这等龌龊之辈着实可惜!赵陆离,许久不见,你还记得辽东韩城那些惨死的将士吗?你和叶蓁那个小贱人……」
「长公主殿下,您奉召回京了?」为防这位女爷们叫破当年丑事,秦凌云不得不在皇上冷冽目光地瞪视下前去打断。
瞥见隐在人群中的皇帝,长公主扯了扯唇角,不再说话。但她的出现却似最后一根稻草,彻底把不堪重负的赵陆离压垮。他陡然扔掉鼓槌